明代画家文徵明《惠山茶会图》(局部),两位雅士坐在一口水井旁,水井上有用茅草搭盖的亭子。 (图片来源:故宫博物院网站)
《易》曰:“改邑不改井。”人们居住的地方可以改变,但那口为大家提供水的井却带不走。井栏上每一道绳印,井甃上苍苍的青苔,都在诉说着岁月更迭、时光流转。
“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红牙拍板,晓风残月,柳永的词传唱不衰。围绕着井,聚集了人,形成了古人一个重要的社交世界。在这里,人们汲取井水,交换信息,也传播文化。柳永的词,正是通过这样的方式,成为市井之中的流行文化。
漫漫夏暑,满林蝉声,来到荫下井边打一桶凉快的井水,把手伸到水里感受空寂与愉悦,该是怎样美好的事情。《易》有井卦,九五爻辞曰:“井冽,寒泉食”,似乎为我们展现出先民淘井成功、汲水而饮的喜悦景象。《诗经·凯风》言:“爰有寒泉?在浚之下”,以夏天的风吹去母亲的辛苦,用寒泉的水洗去母亲的劬劳,孝道亦蕴含其中。
《孟子》云“井上有李”,《乐府诗集》云“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旁”,古人常在井边栽种桃李,故“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岂不是井的余惠么。在一担水、一杯茶的朝朝暮暮中,桃李荫蔽井头,孩童长成大人,井已然成为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符号。
《易》不仅有井卦,还有蒙卦。蒙之象,山下有水,是“秩秩斯干,幽幽南山”的清幽境界;井之象,木上有水,是汲水的忙碌景象,是柴米油盐的生活画卷——“蒙”之水虽优美,却不及“井”之水亲切;江河湖海浩浩汤汤、雨雪冰霰洋洋洒洒,却不及井水穿过大街小巷,沁入千门万户,润养生民,惠泽无穷。
井是生活之源,亦是神秘之境。人们喜欢俯瞰深邃井底,或因好奇,或因能在井水中直面自己。古希腊美少年纳西索斯在水中看见了自己的容颜,自恋而不可自拔,投水而死,化为水仙。《庄子·大宗师》中的子舆因为生病,身体变形,奇丑无比,却能“心闲而无事”,走到井边看水中自己丑陋的模样,说道:“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身体变形了,变丑了,那么生命就只能被局限在这身体中,心态只能自怨自艾吗?子舆接受身体变形变丑的事实,以达观的心态面对天地造化的无常。
贪婪之人发狂而沉陷,旷达之士视荣辱为一体,唯有水之至清、井之至静,才能容纳这样的凝视,亦唯有水之至明、井之至深,才能让人临渊自照、悚然自省。
读过《城南旧事》的读者,想必对“井窝子”还有印象。旧时北京城内有专门给住户送水的担夫,他们取水的地方就是井窝子。英子住的胡同口往南走几步就是井窝子,书中如此描写“这里满地是水,有的地方结成薄薄的冰,独轮水车来一辆去一辆”,“井窝子有两个人正向深井里打水,水打上来倒在一个好大的水槽里,推水的人就在大水槽里接了水再送到各家去”。
一花一世界,一井一乡人。北京的“井窝子”尚留着《城南旧事》的乡愁;而南京的乌衣巷井边,王谢的风雅早已烟消云散;与天下第二泉惠山泉同脉的白沙泉,因其醇美水质依旧被远近百姓青睐。
许多有着悠久历史的古井,也许今天不再为人们取用,但却可以成为一方百姓的独特记忆。在青莎杂树间,深径短篱外,隐匿在城市与乡村中的许许多多井守护着一处处水源,守护着一个个故事。或许当多年之后,人们重回故里,井边丁香的根须,恰在微细颤抖的泉脉上安眠,缠绕住一缕抹不去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