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玉树结古镇出发,经过治多县、曲麻莱县曲麻河乡,一直向西,穿越血管一般四散漫延在宽广河床上的楚玛尔河,经过近10个小时的越野奔走,终于来到坐落在玉珠峰北麓的热嘎老人的夏季牧场。
这里是可可西里无人区的东缘。可可西里深藏在青藏高原腹地,横亘其间的唐古拉山脉最高峰各拉丹冬被称为藏北群山之首,与周边终年冰雪皑皑的雪山群落一起,蕴养了万年的上百条现代冰川,发育出中国第一大河——长江。正源沱沱河、南源当曲和北源楚玛尔河组成了长江源头水系区,当地人把长江上游称作“治曲”,意为母牦牛河。
热嘎老人在二十年前由昂拉村迁来,从此与玉珠峰相伴至今。当我们一行四人出现在他的白色简易板房前时,门前的几条藏獒吼叫起来,热嘎老人一家子含笑迎接了我们。
“辛苦了吧?”“不辛苦。”我们按照曲麻莱人的礼仪,在温暖的问候声中行了贴面礼。说来我这是第四次踏进他的家门,与他一家已经熟稔:儿媳德格措迅速加旺牛粪灶火,开始准备晚餐,美丽的孙女妩彤不声不响帮助着母亲,两位孙子索南扎西和尼玛才仁略显腼腆,但依然热情地端来茶水和风干牛肉。
现年73岁的热嘎老人端坐在灶火边,这是家中最显要的位置,彰显出一家之主的风范。大约100年前,他的祖辈从果洛阿什姜部落迁徙而来,带着游牧民对丰美草场和自由生活的渴望历经艰辛苦难后,加入此地的布久部落,而这个部落中有许多家族的姓氏是“仲哇”,意思为野牦牛的后代。正如这个兆示一样,热嘎老人一家也和野牦牛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座简易板房搭建在海拔4800米的山坳中,面朝一座名为“措加霍”的碧绿湖泊,三面群山环抱,远方的玉珠雪峰清晰可见,我们绕过这座可可西里北部最高峰时,就是从山顶冰川融水而下的清流中涉河而来。
我与热嘎老人相识于去年年底,第一次来时正是藏历12月最冷的时节,气温低至零下20多摄氏度,暴风雪涤荡着这片蛮荒之地。看似生机渺茫的楚玛尔河上游,却蕴藏着无穷的宝藏,数十种珍稀动物和飞禽在凛冽的空气中游走或振动着翅膀,两千多座大小湖泊涵养着这方被称作“世界四大无公害超净区”之一的中国生态屏障系统,这是世界最后的净土,也是体格硕大、性情凶猛的野牦牛的原生乐园。
热嘎之所以决定搬迁到此,正是要为家养牦牛提供与野牦牛零距离接触的机会,因为他坚定地守护着一个信念,只有接近原生态的野牦牛,吸收它们的灵气和野性,才能在自然状态中解决家养牦牛品种退化问题。
七月的高原气候多变,一会儿风和日丽,一会儿就会雨加冰雹,但七月也是热嘎老人一家最为期盼的时候,因为通常这个时候雄性野牦牛就会入群到家养的母牦牛群中寻找配偶。雄性野牦牛深入到家畜中的目标很明确,它们需要的只是有受孕条件的母牦牛,其他未成年或尚在哺乳期的母牦牛不在此列,它们会以一种特殊的能力判断出来,并很快分群,带着需要的那部分母牦牛返回自己的领地。
在热嘎家附近,雄壮的野牦牛已经出现在目光所及之处。空气中充满挑衅的味道,任何地方都有可能成为一触即发的角斗场。它们在风中拖曳着黑色的裙毛,仿佛披挂起战斗的大氅,无畏地俯瞰着脚下这片天堂般的草原,随时准备掀起一场血雨腥风的荷尔蒙之战。
很久以前,这片土地的主人是野牦牛,它们曾经在这里自由穿行,见证了高原的隆起、古海的沉落,见证了剧烈的地壳运动形成的崇山峻岭中,数百种温带植物含苞待放,迂回曲折的大江大河里,不同属的鱼类在演化繁衍。它们见证了大自然的神奇力量,这力量让许多动物和植物交替诞生,欣欣向荣、繁衍不息,却最终灭绝,这力量也让大山大河此长彼消,岁月剥蚀,已沧海桑田。
作为仅存于青藏高原的大型动物,野牦牛的生存之道充满了智慧,那就是低下骄傲的头颅,向大自然致敬,与大自然共荣。
因此,当藏族先民出现在野牦牛的疆域时,它们宽厚的胸膛和仁慈的眼眸包容了人类最初的猎杀和驯养,并退居到雪线以上的山冈,把最好的草原退让出来。
藏族先民在采集狩猎、饲养游牧的漫长历史进程中,与牦牛结下了不解之缘,他们成功地移植了野牦牛的生存教训和经验,在敬畏自然的同时,敬畏和崇拜着野牦牛。
如今全世界野牦牛仅存大约15000头,它们顽强地生存在历来被称作“牦牛发祥之源、羚羊繁衍之地”的青藏高原腹心区域。野牦牛的基因价值对于热嘎老人来说堪比昂贵的黄金和宝石,是大自然安排到这片土地的最好礼物,与他一家相伴而生,意义深远。野牦牛的体格比家养牦牛大两三倍,体质在千百年的进化中更是获得了适应高寒缺氧的非凡能力。尤其在与家养牦牛交配后,可以培育出更优良的品种,这种聚合了两者优秀品质的牦牛,抵御高寒气候能力、抗御疾病能力、生存能力都极其顽强,当地人自豪地称其为“野血”。
热嘎老人对野牦牛充满了神圣的敬意和感恩,他认为野牦牛是山神的家畜,四季草场井然有序,自然分群有条不紊,规避自然灾害更是神奇,他的一生中从未见过一头野牦牛死于雪灾。它们是行走在雪域大地上的勇士,是雪线之上的众生之王,蹄声深沉,几乎没有天敌……
经过20年的培育,如今热嘎家的牦牛大多都成功地转型为野血,其中最让他得意的是一头公牛,身形伟岸、犄角如剑,这头名为“仲查”的公牛已经长出六颗牙齿,它的舌头上布满了肉刺,多汁的草叶在它的舌苔间发出愉快的声音。它的口粮是方圆80亩草场,相当于4只羊的食盘。当然,它吃得多,挣得的荣誉也多,去年在曲麻莱全县牦牛评比中就获得了三等奖,老人经不住孙子们的请求,还用奖金给他们买了三部手机。
热嘎老人妻子早逝,他独自抚养孩子,再也未娶。那个时候经济条件差,牧民生活非常清苦,虽然家中还有70头牲畜,但终年都舍不得宰杀食用,因为牲畜都长得瘦小,体质毛色不尽人意,尽管他起早贪黑勤奋苦干,可是养得膘肥体壮谈何容易。老人说现在国家政策好,以草定畜、科学养畜,尤其牦牛复壮后经济收入提高,还会配发草原补偿金,孙女生病住院也能有一部分报销,日子是越过越好了。
但是,这片高天厚土确实已经超出人类生存极限,自然条件非常严酷,含氧量极其稀少。当我们在牛圈和羊圈间漫步时,会有厚重的呼吸撕扯着肺叶,主人家的脸庞尽管黝黑,但仍然能看出发紫的唇色。可是热嘎一家为什么一住就是20年,而且仍然准备坚持住下去呢……
热嘎老人乐呵呵的,可我们不难发现这个家庭缺少了一个重要的成员:他的儿子、德格措的丈夫、孙子女们的父亲。
说起儿子,正是热嘎老人心底的最痛,他唯一的儿子为了培育野血,辛苦奔走,积劳成疾,已于四年前病逝在这片荒原。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恸,每每忆起,老人总是落泪,他说儿子非常孝顺,与邻里相处融洽,在牧业上是一把好手,关照起牛羊来比关照自己还用心,而且头脑聪明、眼光长远,开始决定培育野血时老人还不同意,因为野血牦牛野性十足、不好管理,但在儿子的坚持下,几年下来就看到了希望,野血的优势越来越明显,尤其在十年前的严重雪灾中,成片的牦牛和羊群死亡,坚挺下来的只有野血。
思念心切的老人说他终于懂得儿子的心思,如今虽然儿子不在了,但他一定要实现儿子的心愿,让家中退化的牛群全都复壮,让家庭富裕,让孙子女们的生活更有保障……
傍晚时分,牛群归来,我们跟随这家人来到牛圈。德格措母女要挤最后一次牛奶,索南扎西兄弟忙着为牛犊系上绊子,而热嘎老人则要亲自清点牛羊的数字:250头牦牛,700只羊。当他的目光掠过草原的尽头时,就知道那些数字不仅仅是一种执念,而是老人一生中看到多少牛羊到来、又有多少牛羊离去的沧桑。
由于一头母牦牛第一次当妈妈,还不适应挤奶,德格措轻柔地抚摸着它的被毛,把一缕白色的羊毛系在它的脖子上,以示吉祥和福运从此与它相伴,并把酥油涂抹在它的犄角和乳头上。她一边挤奶一边唱起挤奶歌:洁白的牛奶像大海,酥油曲拉堆成山,年轻的母亲不离群,后代如河不断流……
此时,5只藏獒全都放开了绳索,它们要替主人守夜。无人区的深夜并不安宁,刚刚过去的冬季里就有狼群前来偷袭,驱散牛群后各个击破,致使20头老弱病残的家养牦牛跑散失踪,其中一头牛犊的尸骨就躺在不远处的河谷中,家人发现时腹腔已被掏空。热嘎老人念诵着六字真言,算是为牛犊超度往生,在藏族群众的观念里,生命从一开始就进入了死亡的倒计时,生死流转,因果轮回,没有了期,“生”蕴涵着“死”,“死”也蕴涵着“生”,这个世界只是众生暂居之地,死亡并不是结束,而是又一次旅行的开始。
当我询问老人一下子丢了那么多财富,是不是很遗憾、是不是痛恨狼群、是不是要想法除之时,老人说,遗憾是有些遗憾,但也没有那么憎恶狼群,牛羊被狼吃了也没办法,狼也得养活自己的孩子……
几千年的精神文明使藏族人民栖居的大地成为动物们的天堂,人们从上一辈的记忆中继承着生命平等的传统,代代相传着慈悲的信念,许多珍贵动物和植物得以幸存下来,在玉树的很多地方,经常能够看到人与野生动物友好相处的感人场面,热嘎老人时时刻刻都不离口的每一句祈祷中,都含有对所有生命的祝福。
的确,这个家庭在每个人的努力下,获得了稳定的收入和平静的生活,但随着退牧还草工程的进一步深入和三江源国家公园的建立,热嘎一家迟早会离开心爱的牧场,逐渐远离无人区,把这片土地还给野生动物。延续数千年的人类游牧文明将在未来呈现怎样一种形态,热嘎老人的孙子们又将面临怎样的人生,对此,专心看着藏语卫视的老人报以豁达的微笑,他说藏羚羊靠的是滩,野牦牛靠的是山,只要人与自然和谐相处,这里仍是天堂。(梅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