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中的三坊七巷(资料图片)
一
福州的三坊七巷,我一共来过两次。第一次是在四五年前,那次来去匆匆。印象深刻的是,在林觉民故居重温林觉民的《与妻书》:
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吾作此书时,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成为阴间一鬼……
吾充吾爱汝之心,助天下人爱其所爱,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顾汝也!
我们这个伟大而古老的民族,每当生死存亡的关头,总会有许多仁人志士奋起,为了民族的未来、为了大多数人的幸福,舍小家顾大家、杀身成仁、舍生取义,这是我们这个民族生生不息并得以走向强盛的优秀基因。
《与妻书》被收入初中语文课本,对于我们来说早已耳熟能详,但和在他的故居重温这封绝命书时的感觉还是不一样,睹物思人,看着他的遗物、想着他曾经在这里生活的场景,心中再默念一遍《与妻书》,只觉得满胸腔都是崇高和伟大的东西在激荡、在回旋,激荡、回旋得让人热泪盈眶。
那一次,我还知道了,林觉民的故居也是冰心的故居。黄花岗起义失败后,林家为避满门抄斩,匆忙卖掉了自己的老宅。买下林家老宅的人叫谢銮恩,他是冰心的祖父,冰心小时候就在这栋房子里居住。
“我们这所房子,有好几个院子,但它不像北方的‘四合院’的院子,只是在一排或一进屋子的前面,有一个长方形的‘天井’,每个‘天井’里都有一口井,这几乎是福州房子的特点。这所大房里,除了住人的以外,就是客室和书房。几乎所有的厅堂和客室、书房的柱子上墙壁上都贴着或挂着书画。”这是冰心在《我的故乡》一文中回忆这座老宅的文字。
那一次,还有一个人给我印象深刻。从林觉民故居出来,恰好碰见一位五十多岁的女士正在给几位同伴讲福州名人之间的关系,她身材不高,穿着素雅,气质像一位大学里的教授,娓娓道来:和这座房子有关系的,除了冰心,还有林徽因。林徽因的父亲林长民是林觉民的堂兄。在林氏子弟受教的私塾里,还有林白水和林纾。1903年,林白水创办《中国白话报》。前几年有人写过《萍水相逢百日间——记林白水之死》一文,纪念林白水。林纾则在1895年参加了“公车上书”,是中国新文化的先驱人物,先后翻译了《茶花女》《黑奴吁天录》等四十多部世界名著,为国人打开了一扇了解西方文学的窗户。
她如数家珍地介绍着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脸上带着福州人自豪的微笑:林纾进京会试时结识了同乡林旭。林旭是戊戌六君子中最年轻的一位。林旭的妻子沈鹊应,就是福建船政大臣、两江总督沈葆桢的孙女;而沈葆桢又是林则徐的女婿……
一时间,我听着她的介绍,不由呆了一阵,似乎有什么东西像利剑一般刺穿了我的心灵,是什么东西,我却说不出。再看她时,她已带着一行人谈笑风生地往巷子的那头走了。
那一次,我就想,三坊七巷,这是一个什么地方啊,怎么会有那么多中国历史上的璀璨星辰聚集在这里?那一次,终究是来去匆匆,有些念头也只是如电光石火,偶尔在脑海中一闪。
二
这一次做客福建省八闽书院讲堂,入住的酒店就在三坊七巷,时间上就比上一次要从容得多。完成任务后,我在夜晚的石板街上走,街上已游人稀少,身后的石板似乎正震颤出我的足音——这是一个什么地方啊,怎么会有那么多中国历史上的璀璨星辰聚集在这里?
据说历代封建王朝中,中进士数量超过千人的县全国仅有十八个,其中,福建就占四个:闽县(今福州)、晋江、莆田和建安(今南平)。有一个说法,福建之所以人才辈出,与历史上北方士族因战乱南迁有关,像西晋末年的“永嘉之乱”,“五胡乱华”,“衣冠”纷纷“南渡”。也就是说,福建之所以如此出人才都是因为读书人的基因遗传得好。但我觉得,基因的遗传只是内因,父辈如龙虎、子侄辈如豚犬的比比皆是。福建人才如此星汉灿烂、洪波涌起,一定还有外因。那么,这个外因是什么呢?外因真的如南宋福建人陈俊卿说的“地瘦栽松柏,家贫子读书”吗?道理似乎是这样,用在其他地方应该也不错,似乎“放之四海而皆准”,可是用到三坊七巷的士子身上,就不那么准了。要知道,当年的三坊七巷可是达官贵人聚集之地,有人说,当年的三坊七巷之于福州,就好比紫禁城之于北京。这些富贵人家的子弟是如何做到“富而不骄,贵而不舒”,并且让“读书人的血”一直往下流传的呢?我一边走,一边思索着。脚步叩在石板上,像是发出一声声探询。
我仰望着高大的牌楼式门墙,不由想起一句话:“用力之要,尤在多读圣贤书,否则即易流于下。”
三坊七巷的达官贵人,身居庙堂之高仍然不忘提醒子孙,要时刻谨记勤勉、努力、向上、向善,唯其如此,家族的血脉才能世世代代流传。
是夜,在酒店中,听着窗外福州腔调的街谈巷议渐渐稀疏,我也渐渐入眠。春日的三坊七巷,房间里已经有了蚊子,搅了我的清梦,索性披衣起床,一个人出了酒店,把自己当成一股风,随意地在三坊七巷里游荡。
与白天和晚上的喧嚣相比,清晨的三坊七巷像换了一个人间。游人就像潮水般从三坊七巷退去,等到早上八点左右,再开始如潮水般涌来。我盯着石板街看,仿佛那些消失的脚步都一样是梦。天空幽兰澄澈,旭日尚未初升,小巷的尽头,偶尔闪现出早起的保安的身影。
几根藤从墙头垂挂下来,那么随意,简直是一幅抽象派大师的杰作;文儒坊的那棵老榕树,垂下一缕缕棕色的气根,像极了京剧里老生的髯口;窄巷,院墙高深,闽山巷的院墙差不多有两层楼那么高,人在巷子里走,仰望着高高的院墙,是为了防盗还是主人身份的象征?仰望院墙上方的一线天,真有一种坐井观天的感觉。三坊七巷,能寻觅到一个坐井观天的人吗?
在晨光中漫步,触目皆是青瓦白墙,使出生在安徽的我又恍惚走进了家乡的一处古老建筑。但与徽派建筑的马头墙墙檐平如一条直线不同,三坊七巷的马头墙墙檐都带着圆圆的弧度,状似马鞍,当地人称这种墙为“马鞍墙”。从建筑上看一个地方人的性格,马头墙是不是体现着安徽人的性格要方正一些,马鞍墙体现着福建人的性格要圆融一些?似乎显得很牵强。我想,三坊七巷的建筑风格是徽派建筑在福州本土化的产物,应该是一种恰当的表达。那么,拿来、借鉴、交融,是否可以说成是三坊七巷的文化之魂?
三
一路走来,沈葆桢故居等大门都紧闭着——古老的历史隔在厚厚的门板背后,隔在各种匾额、对联的背后。隔也隔不住的,是那历史中流光溢彩的东西总要无声地从板壁间、从匾额间、从门缝里、从石头狮子的底座下无声无息地往外漫漶,渐渐地在晨光中浸润了一块块青石铺砌的街道。
所有的门都会打开的,所有的历史都会呈现出来。早晨九点以后,游人潮水般漫进三坊七巷的时候,我和友人走进了位于黄巷的小黄楼。据说它是三坊七巷里面积最大的古民居。对见惯了江南园林的人来说,院子也无多少新巧之处。吸引我的是院子里的一棵百年苹婆树,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苹婆树,叶片翠绿而肥大,比枇杷树的叶子要大一些、薄一些,高大的树冠间隐隐有些白色的花朵。还有一棵古老的芒果树,据说就是小黄楼的第一任主人、唐大顺二年进士、崇文阁校书郎黄璞亲手所植。如此说来,这是一棵千年的古树了。树干,一个成年人伸展开双臂未必能抱过来,现在被称为“芒果王”。树和人的关系,最容易引人遐想。树叶在微风中飒飒有声,仿佛正在一页一页地翻阅千年的史书,或者正在议论发生在这栋楼里乃至三坊七巷的陈年旧事。这飒飒声中一定有关于三坊七巷文化之魂的片光零羽,只是无人能解。
出了小黄楼,穿过安民巷,进入文儒坊大光里,我们走进何振岱故居。
何振岱,清光绪二十三年举人,擅画能琴,书法融碑帖于一炉,诗作深微淡远、疏宕幽逸,是“同光体”闽派的殿军人物。名扬遐迩,弟子甚多,时人皆以能入何门为荣。
这是一座两进的院落,院门开在临街一侧。进门直行数步右转是一进的厅堂,左手边是临街的院墙,正对厅堂大门。院墙上贴有今人书写的一个大大的“福”字,“福”字前置一储满水的硕大水缸。站在一进厅堂的台阶上,看水缸中“福”字的倒影,自能感到民间吉祥的寓意。
现在屋子的主人暂且属于张志在,他是一位寿山石的工艺师。志在身高一米七左右,身材纤瘦,他向我们讲述了他当初入住这里的过程,以及入住后如何恢复旧居的面貌,全要原来的样子。志在的话不多,语调不疾不徐,让我联想到第一次来三坊七巷时,邂逅的那位五十多岁的女士。志在不说话时,脸上带着一种三坊七巷人阅尽世事般的温温和和的微笑。
我们坐在二进院落的厅堂里喝茶,看着精致的院落,野草随意地在石缝中、阶沿上生长;看着志在用红砖错落有致地摆放的一个小花台,台上有一蓬巴西鸢尾养在咖啡色的花盆里,花盆的后面是第一进院落的杉木插屏,上面挂着不知是谁画的鸟栖枯枝的条轴,墨痕淡淡的,妙在若有若无间。我在想象着,若是下雨天,来到这个古旧而精致的院落,一边喝喝茶,一边听听自天际滴落的雨声,再愣一会神,想想三坊七巷的前尘往事,该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啊。
这么想着,仿佛真的就有一滴水珠滴落下来,滴落到灰色的瓦脊上,滴落到青石板上,滴落到我的心湖上。我的心湖立刻溅起了波纹,这波纹一圈一圈地扩散开来,注目细看,似乎在这波里隐隐看到了三坊七巷的文化之魂。(俞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