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荣桥是座短桥,或可称其为长亭吧,坐落在我的家乡——湖南省新邵县坪上镇。
桥,是短的,打时荣桥上走过,吟唱的是一阕青石板的小令。我对青石板,有一种固执的喜欢。水泥预制板,总是出不了韵;便是铁索桥吧,心头感觉缺了清音;青石板瓷实,浑厚,低沉,如男中音,曲终奏雅,或是女低音音域。
时荣桥上的青石板,经了上百年,光而滑,滑而光,泛着那蓝天般的光泽,青石中含着白色纹路,有白云般的飘逸。雨雾天气里,打时荣桥上走过,恍惚间,你心底生发的,是慢行在天上的某座桥上。
称其为桥,或是短的,短如一阕如梦令。说它是亭,却是长的,长如一曲慢生活。家乡很多桥,不单具有桥的功能,还兼了亭的风韵。
桥之上,筑了柱梁,柱梁之上,盖了青瓦;青瓦斜披,把一座桥变成了一座亭。亭两边,铺木板,木板宽宽展展;木板边,雕栏杆,栏杆空空疏疏。南来北往的客,累了,在此歇脚,河上习习轻风,洗尽过客仆仆风尘;河边依依细柳,抚慰游子驿路迢迢。
外婆在一个叫水竹村的地方,去外婆家,总要打时荣桥上走。走到桥上,纵使不累,也要在桥上坐一会,不为别的,便是想吹吹河风,听听水声,少年不知什么是诗,却也能够感受诗意。我再从桥上走过去,时荣桥老街,已然不在,旁边老屋换了新房,一溜儿的豆腐作坊也看不到了。时荣桥的豆腐,润泽,浑厚,滑腻,爽口,活泼泼的,端在碗上,白花花地晃,而若油煎,不碎,不破。捉来稻田泥鳅,与豆腐清煮,是我老家一道名菜;时荣桥的豆腐,能硬,能坚,可以煎得两面黄。我家离时荣桥,有四五里路。父亲素来手紧,舍不得买肉,却常常想着这里的豆腐,已然中午,午餐时候了,忽思时荣桥美食,便塞两三毛钱给我,他去稻田里捉泥鳅,叫我跑时荣桥,端一板两板豆腐打牙祭。夏日炎炎,天似火烧,我端了豆腐,坐在时荣桥上,优哉游哉,享受时荣桥的片刻悠然。
时荣桥,是一座古老的桥。我原先也不知,这桥有多古老,但见其瓦檐,那么青灰,但见其木柱,那么灰褐。有人从桥底发现了一块青色料石,上面字迹漫漶,模糊不清,在石之尾,在那落款处,隐隐约约,刻着的是“嘉靖五年”,距今将近五百年了。五百年,换了多少人间?河边青青杨柳,不见当时桥;河边夭夭桃花,也没见当时亭。人生五百年间事,麻溪水声似旧时。听听那水声,若听一张古筝,若听一张古琴,细细的声韵,泠泠的节奏,你可以听到有无数先人,打桥上走过的脚步声。
时荣桥,是一座有故事的桥。乡亲们代代相传,说是建桥之初,先人欲用一块大青石来压墩,抬,抬不起;拖,拖不动;撬,撬不了。正无计可施,见了一个老者,操着一根稻草绳,持着一根竹鞭子,轻轻地抽在石头上,石头便如生了脚,自个儿动起来,石头走在压墩处,不动了,这块青石,便稳稳当当,当了镇桥石。这故事,格外神奇,神奇在,每天修桥的,有一百修桥工,每餐吃饭,却只有九十九个人。另外一个人是谁?乡亲传说,是一个神仙。
传说是美丽的,但我更相信事实。百年前,我乡出了一位先贤,叫周叔川,他是革命的老功臣。当年,他约同邑志士,结社于一字山,百年前此山草木葱茏,古树茂密,他与其同志歃血为盟,密谋起义。
地处湘西南偏僻之地的时荣桥,当年也因周叔川,而成为了当地革命的一个小中心,当时叫大同镇现在叫坪上镇的我之老家,就这样成为了一块红色热土。而周叔川最为家乡人怀念的,是他离时荣桥三四里地一个叫三溪桥的地方,建了一所大同学校(今新邵二中),这是湖南最早的几所新式学校之一,到2022年建校就满120周年了。这所学校的建立,为家乡营造了浓厚的文化氛围,老家被称为文化之乡,教育最为鼎盛之时,坪上镇人口居县十分之一,而考上大学者,占了全县三分之一。时荣桥,是一座行人过路的桥;时荣桥,也是一座乡村度人之桥。
莫非周叔川就是传说中那个建桥在、吃饭不在者?
再到时荣桥,我特地去瞻仰周叔川故居。周叔川故居,有好几进,里面有两三天井,走进故居,酷暑时也是凉风习习,古风怡人,只是有点破败,青瓦遮不住房梁,天井那青石,布满青苔。若使天下皆青翠,不念我家独青苔。周叔川家一门九忠烈,其侄孙周琨于1925年入党,在老家发展农民运动,马日事变后被捕,1928年被杀害……
我今还见古时月,我今不见古先人。周叔川若魂归故里,还会住在这栋老屋吗?也许,他不会有甚遗憾。石桥有灵,为人架桥铺路,把他人送之彼岸,石桥觉得是其使命;烈士有心,为世造福,把苍生送达未来,烈士觉得也是其初衷。桥梁与烈士,其心相通。
可以抚慰我心的是,家乡后人追怀先烈,多方奔走,把周叔川故居修葺一新,后人之心,亦如前贤之心也。
流水不倦,石桥坚牢,时荣桥,史之有荣,时之有荣,后世亦将有荣。(牛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