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31日是世界城市日。近代以来,上海堪称最受全球关注的中国城市之一。由这种关注而产生的著作和文章,用汗牛充栋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
早在2005年,单英文、法文、德文、日文等有关上海的外文文献,以及部分海外驻沪机构出版的外文文献,就达4000多种。
就国内而言,有关上海城市史的各类著述和文章,就更多了。大到多卷本的通史、辞典,小到一所学校、一家电影院、一个社区、一条街道、一幢建筑、一条河道、一件事、一本杂志、一个人,无不有专门的论著,有的还不止一本。关于外滩源的研究就不下十余种著作,写外滩、南京路、福州路、淮海路、衡山路的书更多;至于各种画册、地图、回忆录、口述史,更是铺天盖地。
这还仅是上海历史层面的研究,还有从经济学、社会学、政治学、法学、文艺学、考古与博物馆学、地理学、宗教学、建筑学、规划学、人类学、生态学、民俗学等具体学科切入的现实层面研究,包括基础研究、应用咨询研究和城市发展战略研究,以及各种蓝皮书和发展报告等。
观察上海研究现状,在新千年前后有一个明显的变化。新千年之前,具体说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上海史学者相对热衷于宏大叙事,立意勾勒一部全幅或全息化的上海整体史。进入新千年后,受国际学术界大行其道的“从上到下”研究取向影响,城市史研究的宏大叙事不再盛行,微观叙事乘势而起。
这在上海城市史研究中表现得尤为突出,研究的题目越来越微观、细碎。研究城市空间,由城区、社区、街区延伸到弄堂、街道、广场;研究城市社群,则从道台、警察、闻人、大亨、职员、工人、报人、文人、画家、艺人一直到乞丐、流氓、混血儿;研究公共空间,从茶楼、酒吧、咖啡馆、公园到浴室、旅馆、相亲角;研究娱乐文化,从戏院、电影院到跑马厅、百乐门、遛狗场;研究器物文化,从自行车、照相机、电报、唱片到上水下水。
这些研究各有价值,确实也不乏精湛之作。但如果局部的、细节的或者说“碎片”式研究无法跟城市的生命、城市的内在需要、城市的衍变连接起来,这样的微观叙事难免会变成“一地散碎”,其意义不免大打折扣。
上海是一座有着独特身世和经历的城市。由这种身世和经历演绎出来的历史,造就了这座城市的“传奇性魅力”。
在邈远的历史岁月里,上海只是一个滨海渔村,到唐宋时也只是一个镇,元朝才成为一个县,明清时发展为区域性港市,并日渐显示出自己的城市个性。
1843年以后,上海与世界经济、文化的互动日益紧密,并在这种日益紧密的互动中日趋现代化、国际化,成为连接东西方“两个世界”的桥梁和枢纽。到19世纪后半期,上海成功建立起覆盖整个亚洲并通达世界各地的商业网络、通信网络、知识传播网络。借助这个网络,上海把世界带入中国,把中国带入世界。由此,上海完成了一次重大的城市转型,即从以埠际贸易为主的区域性港市转型为以外贸为主导的国际性“互市巨埠”。
甲午战争后,清政府开始调整经济政策,逐步开放和奖励民间私人资本创办实业。在这一过程中,上海进一步发展成为“主要的世界都市工业中心之一”,并逐渐形成沪东(杨树浦)、沪北(闸北)、沪南和沪西四大都市工业区。
从渔村到港市,从商业都会到工商都市,上海城市变迁是一个繁复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口岸与腹地、本土与世界、传统与现代、国家与地方以及来自不同地域、不同阶层的国内外移民群体之间,各种因素彼此交织、错综复杂。任何单一的视角都不足以揭示其中的复杂性。要揭示上海城市变迁的内在奥秘,至少需具备三重视野:
一是区域视野。
上海地处中国最富庶的区域,跟江南的关系最为密切。一些人讲上海,总是讲开埠。仿佛开埠了,上海一切都有了,什么物质文化,什么商业知识,什么新思潮,什么现代性,都有了。开埠当然重要,但同时开埠的有5个城市,其他4个城市当时的地位都比上海高,为什么唯独上海能够率先快速发展起来?个中一定有其他的大事因缘。
我在写《上海通史·晚清社会》卷时发现,上海区别于广州、厦门、香港,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就是上海是“江南的上海”,上海的居民有75%左右是江南的移民。如果对江南缺乏足够的了解,怎么可能理解上海?
二是国家视野。
上海是“中国的上海”。上海的发展始终与国家体制、国家战略休戚相关。要理解上海,就必须认真把握这座城市与国家的关系以及这种关系给上海带来的深刻影响。
三是世界视野。
上海是“两个世界”之间的城市,或者说是连接“两个世界”的一个枢纽,是中国乃至东亚与西方世界的一个重要节点。在近代史上,无论是韩国,还是日本,都与上海建立了一种连接。可以说,上海对东亚世界始终具有巨大的汇聚与辐射能力。
正是在“两个世界”的互动中,上海的重要性日益突显出来。由此,研究上海,认识上海,还要有一种东亚视野、世界视野。中国早期赴国外的使节、留洋的留学生,基本上是从上海乘船出发的;外国人到中国、东亚也是先到上海,再转往下一个目的地。这是因为上海率先建立了通向欧洲、美国、东亚的航线和信息网络。
如果脱离了全国的历史、地理环境和发展演变,单就上海论上海,那么谁也无法把上海城市各时期发展演变的情况生动而逼真地描绘出来。同时,上海不单“同全国大多数地区和重要城镇息息相关”,而且同整个全球网络息息相关。透过这三重视野,我们才有可能比较整体通贯地理解上海城市历史,特别是近代以来的变迁。
上海研究是一门方兴未艾的显学,也是一门内涵和外延浩瀚深广的学问。因其方兴未艾,所以可以开拓的研究空间巨大;因其浩瀚深广,所以不是任何一个机构或个人所能穷尽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上海研究应当成为一种共业、一种共同的学术事业,集合全球的学术智慧,集合各领域学者的专长,从不同的角度来观察上海、品读上海,进而理解上海。
具体而言,有两条途径:
一个是跨国的学术合作。上海是一个国际化都市,居住在近代上海的外国人最多时有56个国家的移民,涉及的语种非常多,且很多资料都在国外,还没有发掘。只有通过跨国的学术合作,通过对上海有兴趣的学者共同努力,上海的底蕴和丰富才能不断地被开掘出来。
另一个是跨学科的合作。唯有来自历史学、地理学、社会学、经济学、文学、音乐、美术、戏剧、建筑等各方面的学者协同合作,才能生动逼真地书写出上海这座城市的复杂性,呈现这座城市的个性、气质、魅力以及神奇。
(作者为上海社会科学院研究员、近代上海史创新型学科首席专家)